古琴的声音 龚静
在中国乐器中,古琴的声音是特别的,不似二胡如泣如诉,却比之委婉缠绵,是那种回旋往复的缠绵,有点心痛;不如古筝响亮欢快,演奏效果立竿见影,但却平和沉稳,有一种往心里去的吟哦;也不像琵琶那么锋芒毕露,大珠小珠落玉盘式的直接了然,古琴是细腻含蓄的,吟猱注的指法不动声色地控制着轻重缓急。这样的声音决定了它不宜作合奏乐器,适宜独奏。能与古琴相和的,惟有箫了,箫的幽怨迷离和琴的古雅通脱糅成林下之风,超脱现实之境,说起来这也正是古琴之于传统文人们的迷情。
古琴的声音是让人迷恋的,泛音的轻灵清越,散音的沉着浑厚,按音的或舒缓或激越或宁重。我特别喜爱吟、猱、注的指法,让人真正体验到余韵袅袅的味道,就好像一柱香慢慢地在空中舞蹈,且实且虚,缭绕而去,仿佛中国画中的那种水墨烟云,如郭熙《早春图》中卷云皴的山岚萌动,又如黄公望的《富春山居图》,绵绵不断,遥远至时间深处。每一次弹《忆故人》,起始的泛音过后,那一段反复的猱吟,让我感觉到七弦琴在手指下似乎呜咽起来,像是一缕似断似续的烟,想要连在一起,但其实已不能,它们无望地上升,企望在上升中再续前缘。故人慢慢地走进琴声,那是我的故人,还是古人的故人?琴弦吟哦着,颤动着,感觉心就一点一点怅惘起来,然而终究是空落落的。也许这是因为今天的人和人之间没有了山阻水隔,无需鸿雁传书,看淡了心心相印,羞惭于思念深情,我们不需要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思念故人,也不必款款情深地怀念故人,也许我们也没什么故人了,故人如空气散向四方,再见面都是新人了;而今人很快地又成了故人,消失在城市的皱褶里。我们的回忆不再是一条河,只有一些碎片,偶尔泛起在日子与日子的空隙。那些碎片上,有我们自己的气息。可是,那是自己吗?连我们自己也成了自己的故人。
当像心碎的柔波一样的散板开始在指下抚出,当最后一个泛音留下一种远望般的凝视,我觉得回望的渴望,也许不一定是灞桥作别,亦非折柳送行,只是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气息,有茶香酒意,有依恋伤情。在某一个雨夜无眠的时空里突然就让这种气息包裹。
当然它也有汹涌澎湃的,比如《流水》,七十二滚拂指法营造出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之境,心情不由得不随之激荡。所以,我是觉得钟子期要做知音其实也不难,大概是伯牙太傲慢了,以为古琴乃书生墨客之雅事,山野之间怎有人会意?也是不料碰到了山樵高人。的确,弹出“洋洋乎志在流水”非长年之功不行,伯牙可是三年拜名师成年苦学,又半旬面东海听浪之悟。不过,古琴的澎湃我感觉依然是悠远的,不是那种爆发一下就过去了的,它会重返,在间或的某个段落于手指底下涌起。